鲳鱼

且听雨声酸起来的春天

发布时间:2022/9/10 18:12:12   

□陈汉莉

酸笋,在浙江,大概也就最南部居住在苍南的马站、霞关、沿浦、岱岭等三镇一乡的数万人爱吃吧。从地图上看,这三镇一乡地处浙闽东南交界多平方公里的一小块地,多么像一只刚出土的鲜笋倒着入海啊,落两片笋衣,则是南关岛、北关岛……

说起来,酸笋的“酸”很有历史年头了。明人顾岕在《海槎馀录》中记载:“酸笋大如臂,摘至用沸汤泡出苦水,投冷井水中浸二三日,取出,缕如丝,醋煮可食。好事者携入中州,成罕物……”

《红楼梦》里,薛姨妈为给宝玉解酒,特地做了酸笋鸡皮汤。薛家是大土豪,薛姨妈的家宴里则透着浓浓的家常味和人情味:自己糟的掌鸭信,热腾腾的酸笋鸡皮汤,还有碧梗粥,连茶都酽酽地沏了上来。酸笋汤开胃,宝玉便痛喝了两碗。从这一情节看,在明清时期,酸笋也许也只限于端上大户人家的餐桌。

旧时的稀罕物,如今在南方却已寻常,其中又以广西为甚。桂北一带山环水旋、茂林深竹,此地出产的笋,大的一根就有十多斤重。春笋好吃,但一时吃不完咋办,当地人就说:酸起来!似乎一个“酸”字便可将整个春天的时间储存起来慢慢花,这么一想,就觉得该是多么奢侈的事啊。

汪曾祺先生在《食事》中说:“福建人和广西人一样,都喜爱吃酸笋。”八桂之地的一些地方风味小吃,如南宁的老友面,汪老先生说贾平凹就极爱吃,这种面就是以酸笋肉丝汆汤下面。另外还有桂林米粉,以及侗族风味酸辣汤,都少不了以酸笋为配衬。那极为寻常的粉呀面呀,在此地因经了这酸,便有了与众不同的极致风味。最走红的当属柳州的螺蛳粉,那种淘宝上卖的袋装螺蛳粉,成全了人们宅家时对人间烟火的追求。

福建人嗜甜。郁达夫曾吐槽:福州人爱吃甜,吃到牙齿“十人九坏”。吃糖容易腻,酸味可以解腻,福建人爱吃酸笋也是出了名的。而位于浙南这三镇一乡,因受移民文化及地域文化双重影响,不仅风俗及语言受闽南文化影响,在饮食也多少有了闽南口味。我外婆我奶奶我妈她们,不仅从她们的祖辈那里沿袭了讲闽南语,也沿袭了把吃不完的鲜笋加工制成酸笋传统。

耳濡目染之下,我们从小讲闽南语,吃酸笋,甚至,同样也会把吃不完的鲜笋加工成酸笋。当外地人诧异于酸笋的味道和工艺时候,我们会轻描淡写地说:酸笋不过是鲜笋加盐巴,和时间一起搓揉罢了。

酸笋味浓绵长,亦正亦邪,喜欢吃的人觉得它味道特别,酸爽可口,食之胃口大开,食欲大增。也有很多人吃不惯,觉得其味道太怪,甚至认为有泔水味,又酸又臭,恨不能掩鼻拒之。却不知那酸笋的臭味才是螺蛳粉的灵魂,甚至还催生了一个专门叫“闻臭师”的职业,据说有专业的闻臭师竟然被开出了年薪50万。如果有机会,我想推荐我妈及邻居那些老阿姨们,她们做酸笋个个都有五六十年的工龄,且都是世家祖传,闻酸制酸真是人人都能胜任啊。

酸笋制作工艺虽简单,但还是有一些讲究。

酸笋这种东西虽然看起来粗糙、质朴,吃起来有地方风味,却是既娇气又爱干净,碰不得油和水。一旦碰上哪怕一丁点,它立刻变质发黑,不能食用。轮到我们自己操持家务、腌酸笋的时候,我妈每次都要打电话来一再叮嘱:切的时候要批薄一点,加淘米水要过笋面,要压得严实笋才酸得好,一定记住酸笋出缸后不要碰水……

在过去,吃饭时发现没有菜汤,家庭主妇就抓一把酸笋放开水里煮开,汤里撒几许吓皮,这一碗鲜、酸、嫩、脆的菜汤里便有了山海的滋味。

家里来不及买菜的尴尬,我妈是从来没有过的,最不济,在木质的旧碗橱里鼓捣一会,然后在中间一层最左边一个的橱门里,在一个被遗忘的角落,拽出一包纸包里,打开来,咸不拉呱,灰不溜丢的陈年风干雀嘴干(一种贝类干),随手抓一把加入到酸笋里,等水煮开,甚至都不加佐料,就是一盘很好的海鲜汤。

酸笋既可单独吃,也可和其他蔬菜、鱼肉一起煮着吃,吃一口酸笋打一激灵,胃口就此被调了起来。

郁达夫在《饮食男女在福州》写道:“沿海的居民,不必忧虑饥饿,大海潮回,只消上海滨去走走,就可以拾一篮的海货来充作食品。又加以地气温暖,土质腴厚,森林蔬菜,随处都可以培植,随时都可以采撷。”浙闽沿海出产的海鲜品种多、品质好,酸笋可以和大多数的海鲜一起烹制。

我奶奶和外婆,一个来自闽东小镇,一个来自浙南小渔村,一样在海风中奔跑着长大,对酸笋的搭配都是因地制宜、因陋就简,家里有什么信手拈来就可以。和酸笋搭的有小海虾、鱿鱼、乌贼、带鱼、鲳鱼、雀嘴、龙头鱼、贝类、螺肉……还有她们记忆里收藏着的更多的海鲜水产品。

她们总说“潮汛来的时候,大黄鱼一担挑回家,刚钓上来的带鱼扁担那么粗,鱼虾多得吃不完,都是一上岸就直接下锅,没有冰水冰鲜,那个鲜甜呀……”她们的时代,她们说的那些美味,我们大都够不着,但够得着的还有这一口酸笋。

我喜欢将酸笋和龙头鱼一起烹制,酸笋的硬朗衬着龙头鱼软塌塌的肉,烧成鱼汤后二者融为一体,酸鲜甘美浑然一体——酸笋掩去了海鲜的腥,却保留了龙头鱼肉的鲜美嫩滑,汤色白如牛奶,汤里撒些葱花,这一大碗的珍珠翡翠白玉汤啊,趁热呼哧呼哧各打一大勺下饭,生活无比鲜美惬意。

味蕾一经打开,酸笋烧羹的浓烈记忆就跳了出来。羹,是浙南闽东一些地方对一种肉类、海鲜类加番薯淀粉制成食物的统称。如牛肉、猪肉打成肉糜后掺入番薯淀粉充分糅合,摘成拇指大小颗粒入锅煮、蒸熟,烧汤加酸辣即为肉羹汤,做汤和夜宵小点心都极为受欢迎。

各色鱼肉(一般取鲨鱼、鳗鱼或鮸鱼等个头大肉多味鲜美的海鱼)打成肉糜加番薯淀粉制成的为鱼羹。将带鱼切小块或牡蛎、蛏子、淡菜等贝类囫囵在淀粉里滚过后下锅煮、蒸熟也叫羹。

在福建福清一些地方,把这些用番薯淀粉加工的“羹”也叫滑粉,因滚了一层番薯淀粉下锅后就如裹了一层溜溜滑滑的皮,几乎什么都能用来滑粉,各种海鲜、肉类,比如马鲛鱼滑粉、带鱼滑粉,五花肉滑粉、淡菜滑粉、虾滑等等。用这种加工好的滑粉或羹来烧酸笋,滑滑的粉皮裹着真材实料的鱼肉、猪肉、虾肉,酸味呲溜地乱串,出锅时候加胡椒粉、芫荽,酸爽过瘾,连吃带喝的颇为畅快。

人世间最好吃的永远是人情。最让我们这一代惦记的酸笋滋味,不单单是酸的奇异,更在于老母亲从厨房里信手拈来的那些食材,那些从生活中锤炼出来的智慧,那些大山、大海所经历的时光故事。

作者简介:陈汉莉,温州市作协会员,作品散见《散文选刊》等省内外报刊及文史选集,已出版文集《蒲城历史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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