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母亲去了舟山朱家尖疗休养，车子是从杭州进出的，休养结束后，母亲便留下来在杭州呆了几日，终是放不下老家的人和事，尤其是正在上学的外甥，不几日后，便要回临海老家。

那个周末我们俩去逛了附近的菜市场。母亲说：“你们杭州的菜太贵了。就说鲳鱼，我们那里菜场也常常有小鲳鱼卖，个头不大，却新鲜得很，我就一次买个两三片蒸着吃吃，老实鲜甜了。还有带鱼，你记住不要买特别大的，那种是外洋带鱼，肉粗砺砺的，一点不好吃，买带鱼要买本地带鱼，小是小，肉细体（方言：细腻），味道也鲜甜，冬至快到的时候，味最好……”

“你说的是内港带鱼、雷达网小眼带鱼吗？那个要好几百块一斤嘞，吃不起！”我插嘴道。

“几百块一斤？”母亲震惊，不相信我的话，“带鱼上市的时候，我们菜场里也有七八块一斤的，我不知你所说的几百块一斤带鱼到底是哪里在卖！”

我们正在讨论着柴米油盐，马路边有个五十来岁的大叔，把着三轮车在菜场门口卖菜，“看看嘞，看看嘞，都是自家种的菜，新鲜实惠！”三轮车里有七八种菜，俱用大塑料袋装着。比较奇怪的是，大叔带着斗笠，压得低低的，让人看不清脸的全貌。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人戴这种斗笠了，就算进城卖菜的农民，似乎也不需要刻意戴这样的斗笠来证明自己的农民身份，或证明这些蔬菜是真正的农家自种鲜蔬。大叔这样的打扮，很像电影中肩负着行刺任务的江湖游侠。

一般见到菜场外的地摊，听说是农民自己拿来卖的菜，我们的第一反应是，这菜必须要看一看。根据经验，农民因为交不起农贸市场里昂贵的摊位费，只能自己推着三轮车或手拉车四处打游击，卖点自种的蔬菜以赚取微薄收入，这些菜的价格，通常比农贸市场里便宜很多。二是菜的来源诚实可靠，水分不多。三是让进城的农民赚点收入，也让我们感到自己很有善心。

刚才在农贸市场里被高企的菜价搞得很不开心的母亲，见到“农民自己种的菜”，本能地停下脚步，开始翻看三轮车里都装着些什么。看来看去，觉得质量并不如想象中那么优秀，有些失望。

“大姐，买点毛豆吧，这批毛豆木佬佬好嘞！”卖菜大叔推荐了几次都没有得到积极回应，着急了。他跟我们说话的时候，眼睛左瞟右看，模样很是焦灼，我的理解是他担心被市场管理人员抓住处罚，所以谨慎而不安。

“那你的毛豆卖多少一斤嘞？”母亲侧着身，问卖菜大叔。这是她多年来买东西时的技巧，侧着身，做出立刻可以抬腿走人的姿态，给商贩营造出一种紧迫感，以便可以开始杀价。

“七块，七块一斤！”

“太贵了，你这样的毛豆，菜场里也就七八块一斤！”母亲做出微微愠怒状，她伸开五指在毛豆堆里梳了一把，抬起手，毛豆从她的指缝间纷纷落下，“你看，这些豆不太新鲜，瘪了，不饱满。四块钱一斤卖不卖？”

“切”，卖菜大叔做出有点儿被激怒了的样子，“哪有这样讨价还价的？你还价也还得太离谱了吧？不买没关系，没你这样还价的！”

我站在一旁听到大叔这么说，都觉得自己太过分了，如坐针毡起来。是啊，哪有让人家几乎打掉五折的还价，只是几块钱的蔬菜而已，又不是奢侈品！

母亲一脸淡定，大有泰山崩于前而巍然不动之势，她动作敏捷地从毛豆堆里挑出一个个不是瘪了就是被虫子咬得难看的毛豆，“喏喏，你看你看，都这样的！”

“六块，六块拿走！”卖菜大叔非常焦虑。

“六块也还是太贵”，母亲把烂的毛豆挑出来，集中放在一边，这些都是证据，是砍价的筹码。卖菜大叔则是左看右看，张望不停，而我站在一旁如坐针毡。

“四块”，母亲咬价咬得很紧。

“五块！两斤以上，五块一斤！”大叔又做出了让步。我在一边已经站不住了，戳戳母亲后背，小声说，“算了吧，差不多了回家吧！”

“四块，四块一斤差不多了，否则我还不如到菜场里去买了。”

“四块五，你全部拿去！反正我要回家了，这里也卖不出东西的！”大叔一脸恼怒，大声抱怨道。

“四块，我买两斤！不卖算了，反正我们今天菜也买够了”，母亲回过头，虽然貌似对我说，实则是说给卖菜大叔听。她拍了拍手上沾的泥土，准备走人。

“算了算了，生意不好做，拿去拿去！”大叔好像已经出离愤怒了，动作幅度很大地抓起毛豆往塑料袋里塞，一把又一把。“够了够了”，母亲赶紧阻止他，就差扯住他的衣袖了。大叔那模样，好像是有人逼着他做好事而心不甘情不愿，又或者言下之意是，这笔交易他是巨亏的，我们应该懂得知足和感谢。其实愿买愿卖，都是自愿的，不过戏份得做足。

抓完起秤，快三斤了，母亲说：“太多了，拿掉一点，我只要两斤就够了”，大叔满脸怨气，嘟嘟囔囔道：“才几块钱的东西……”

最后，两斤毛豆以八元钱成交。一旁的我，早已焦躁不安，只差拔腿走人。这种场景勾起了我儿时的回忆，想起自己经常跟在母亲身后，听着她跟小贩讨价还价，展开旷日持久的拉锯战。半个小时长得像半个世纪，等得鸟儿也归巢，等得花儿也谢了，等得我以为时间都停止了流动，要永远停留在这一时一刻了。等得我以为自己再也不会长大，一辈子就是这个样子了……可那时候年少，有的是时间啊！而现在时间宝贵，大城市里的生活，快得就像转轱辘似的，为了几块钱跟小贩耗上半天，那可都是我分秒必争的余生啊！我在心里已经把地皮蹭了几百遍。

可以理解母亲是含辛茹苦着过来的，掰着手指头精打细算，一分钱要掰成两分钱用。我们家没特别好的经济头脑，试过几次副业，最后也是不了了之，虽无大亏，亦无大赚。主要收入就是父亲做教师的固定工资。母亲在电表厂工作，收益不如学校稳定，效益不好的年份会受到影响，偏巧我妹妹小时候又是个病壳子，隔三差五住院，所以她在消费上一直慎之又慎，克制再克制，我们也是一直这样被教出来的。

印象最深的一件事，是我在小商品市场里看到了一件超级喜欢的短裙，短裙是用亮黄色棉布做的，肩膀镂空，穿上会隐约露出肩胛骨，这在那个时代被认为是极其“性感”、“开放”的设计。适逢我大考成绩出色，是要被奖励的，所以母亲并不如同以往一样断然拒绝，这回她想满足我这个心愿。那个下午，她带着我一直站在摊位前不肯离去，跟摊主又是谈判杀价，又是拉扯家常，软磨硬泡一整个下午，摊主被折腾得精疲力尽，最后“缴械投降”。我也被耗得心灰意懒，几次打算放弃，而母亲以异于常人的坚韧，帮我实现了愿望。

她的战斗力在这次买毛豆中仿佛又雄风再现。

这事并没有完。当我们满意地拎起毛豆准备走人，马路对面突然冲过来一个清癯的老年男子，戴着眼镜，一副文绉绉模样，但情绪激动。只见他扬起手中的毛豆袋子，对卖菜大叔喊道：“你的秤怎么乱来？这里哪有两斤毛豆？我刚在对面公平秤称过了，只有一斤半多一点，你这样子是不行的！”

“呃？”正要抬腿走人的母亲，停下脚步。

“哪有！哪有！”卖菜大叔当然不承认了。他极其尴尬，因为我们俩还没走，这个男人就过来砸场子，顿时气氛中充斥着“欺骗感”，怪别扭的，大叔觉得自己在他人眼中的形象一落千丈，颜面尽失。他想让老年男子赶紧离开，于是抓起一把毛豆，准备塞进男子的塑料袋里去，同时说道：“再给你一点好了，这样总可以了吧！”

谁知老年男子极其顶真，说道：“我不要你的毛豆，你把钱退还给我！”这下卖菜大叔觉得自己下不了台，顿时涨红了脸，两个人的口角之争越来越厉害。

“你买的毛豆多少钱？”母亲问老年男子。

“五块两斤。但我去对面菜店里的公平秤一称，才一斤半！价格是另外一回事，骗人的事情总不可做的！”老年男子愤怒地说。

“啊？”，这次轮到母亲愤怒了。毛豆卖给人家五元两斤，却卖给我们八元两斤，一开始还叫价七元一斤......感觉我们的智商被侮辱了，“不要了，不要了，你也把钱退还给我吧！”母亲加入了退钱联盟。

这下卖菜大叔真的怒了，他火冒三丈，指着老年男子破口大骂，脏话像盆里的水倾盆而出，从兜里掏出皱巴巴的纸币甩过来，“还给你，还给你，算我今天倒霉！%#x

现在两位老人联合起来对这个菜贩子口诛笔伐了，架是打不起来的，停留在嘴皮子上的战争而已，毕竟都是上了年纪的人，行动上还是克制的，口水大战结束后，各走各的路。

其实真没必要这样子，回家路上我跟母亲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吃点小亏，息事宁人，下次记住就是了。母亲执不同观点，她觉得这不是事大事小问题，而是“欺骗”这个本质性的问题，可以讨价还价，但骗人是绝对不行的。

事还没完。

卖菜大叔收起了秤和摊，骑着三轮车，慢吞吞地跟在我们后面。

“他想干什么？跟踪报复？”我警觉起来。母亲只说，别管他，别管他！

我们走进小区，大叔居然也骑着三轮车进了小区。我对母亲说：“我们先不要回家。我们去取快递，甩掉他！”母亲笑我太多疑。

“那他到我们小区里干什么来着？”我问道。

“这我也不知道，”母亲摇摇头。

神奇的事情发生了，大叔骑着三轮车来到一幢楼下。他跳下车，将三轮车锁好，取下帽子，脱掉脏兮兮的外套，露出里面齐整的茄克衫。把帽子和外套往车上一扔，从兜里取出钥匙，打开大铁门，走了进去。

原来他和我们住在同一小区，好歹也算得上是半个“邻居”了，乔装打扮成进城的农民模样，出来赚点外快，真是大大出乎我的意料。

这事儿也没啥特别意义，就是觉得挺有趣的，故记之。

（图片来自网络）